(一)
黎锦熙先生,字劭西,湖南湘潭人。一九四二年从城固来到兰州,任国立西北师范学院的教务主任、国文系主任、国文科主任。
黎锦熙先生在西北师范学院任教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国文系的课程,除了目录学和音韵学需要老师讲授外,学生都可以自学。”一九四二年,黎先生从城固来到兰州,他是国立西北师范学院的教务主任、国文系主任、国文科主任,工作很忙,但还是亲自讲授“读书指导”和“音韵学”课程。“读书指导”一课程,设在一年级,教材用的是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在讲授时,注意了这几个方面:一是用新的图书十进分类法,把原书所列经、史、子、集四类的书重新分类。如把《周易》归哲学类,《毛试》归文学类。二是介绍新的学术研究成果。如在讲《十三经注疏》时,着重介绍了清代学者所作的新疏。清人给《左传》作的新疏,举出了洪亮吉的《春秋左传诂》,说是并不太好,刘文淇的《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可能比洪书好,但未刊行。三是指出读书的顺序。把书按价值高低分成三类,在书名上分别画三个圈、两个圈、一个圈。三个圈的要精读,两个圈的要略读,一个圈的供参考。由于时间的限制,经部没有讲完,但经过先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后,使初学者有门径可寻,不至于面对浩若烟海的中国古典文献而望洋兴叹了。
黎先生一生致力于汉字改革工作。他常称道钱玄同先生说过的两句话:“考古务求其真,致用务求其适。”汉字改革,就属于致用一方面。镇原慕少堂(寿祺)先生曾给黎先生赠诗一首,中有:“注音童叟知”之句,说得有风趣。黎先生在给人写条幅时,字旁都要注音。一九四五年夏,毕业班同学拿上宣纸.请他写字作为纪念,我也去了。他让同学背诵古人诗篇,以便书写。我背的是左思的《咏史》诗中的四句:“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他说:“好诗!”在写注音字母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写的字母,不但是字体集成,而且是书中有画。象这个《,就用写甲骨文的笔法。”逗得大家都乐了。
黎先生主张现代的人作诗,不管是新体还是旧体,都应该用现代语音来押韵。有一次谈到清末有个高心夔,一次是会试中式后的覆试,一次是朝考,两次考试都因作的诗押“十三元”的韵出了韵,被置四等。王闿运作了一首诗来嘲笑他,中有句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黎先生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把《平水韵》一百零六部合并成十八部,编了一部《中华新韵》为写诗的人提供了一种有用的工具书。
(二)
李嘉言先生,字慎予,河南武陟人。一九四二年秋来到兰州,任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
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教师的生活是清贫的。李先生也不例外。但先生安之若素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学问方面来。在十里店离兰新公路很近的小屋内,土墙纸窗,一张书桌,一盏煤油灯,经常工作到深夜。记得一次讲左思《咏史》:“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萌此百尺条。”这时板书了自己的近作一首:“何为栖栖与,羲和御日行?物皆随之转,我亦得吾生。鄙事今仍习,贤心老更成。穷通知有命,不为寸苗惊。”先生在这里咏诗言志,既表达了自己坚持教育工作的精神,也表示了对权势者的蔑视。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元旦,我们几个同学去给先生拜年,门上贴着隶书写的一副春联:“门前拓展无穷路;面北欢迎有德人。”横批是:“不求斋。”进了屋后,先生笑着解释说:“怎么能不求呢?在学问方面是要求的。”这副春联的上联,表面上指的是兰新公路,实质上指的是中国的光明前途。下联提出了做老师的标准,要德才兼备,德要放在第一位。这是因为当时“缺德”的文化人,还是大有其人呢。
先生经常称道他的老师陈寅格先生治学的谨严,要我们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在讲“辞赋研究”课程时,他除了介绍前人研究《楚辞》的成果以外,有时也讲自己的见解。如讲《九歌·云中君》的“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说“帝”是“离”(螭)的形误、“服”读为《易,系辞下》“服牛乘马”之“服”,作驾御讲。“龙驾”、“螭服”,相对为文。在教课之暇,继续修改《贾岛年谱》。在贾岛的《长江集》中,有一首七绝《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这首诗多的人认为是贾岛作的,但唐人令狐楚编选的《元和御览诗集》中却作刘皂。先生根据何焯、萧穆的意见,并作了补充,确定这首诗的作者是刘皂。抗日战争胜利后,《贾岛年谱》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接着又作《长江集校注》。他当时有改编《全唐诗》的计划,曾撰《全唐诗校读法》一文发表在一九四一年《国文月刊》上。解放后,先生任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主持《全唐诗》的改编工作。
一九四四年端午节,为了纪念爱国诗人屈原,西北师范学院的国文学会出了壁报,还举办了纪念晚会。在会上,先生作了讲话,他强调屈原追求真善美,不与恶势力妥协,不借以身殉之的战斗精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实际上是在宣传革命思想。当时国文系的进步教师,得到广大青年学生爱戴的,除叶鼎彝先生外,就要推李先生了。抗日战争胜利后,先生到开封河南大学任教。曾给我来信说,原来他的老师闻一多先生曾约他在抗战胜利后回北平清华大学,自从闻先生遇害后,再不想去了。闻先生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过了不久,就进入解放区了。
我在毕业前,曾持宣纸一卷请先生写字留念。他写的是《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我很感谢他对我的鞭策。一九六五年从开封师院来信,谈到教育子女的问题,强调青年人要参加生产劳动,向劳动人民学习,提高思想水平,掌握生产技术。否则长期生活在知识分子家庭中,生活优裕,会逐渐变质的。作为一位教育工作者,他想得多,想得远。先生给我的好些信札,都已在十年前遗失了,但这封的内容还记得清楚,每当回想起来,就受到教益。
(三)
丁易先生姓叶名鼎彝,又名叶丁易,安徽桐城人。他是一九四一年秋天到兰州来的,任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国文系讲师。
一九四二年秋,丁易先生在系主任黎锦熙先生的主持下,开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谏程。主要讲鲁迅,分析了《狂人日记》、《药》、《明天》三篇作品。在讲到《狂人日记》中的“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那一段时,他认为这几句高度概括了一切反动派的心理状态,并举日本帝国主义者为例。一开始野心很大,想一口吞掉中国,在遭到中国人民的奋起抗击之后,又表现出了色厉内茬;但人们一定要提防,不可麻痹,因为它一定要玩弄阴谋诡计的。当时同学们听着,自然联想到那时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国民党反动派,从而受到了一次革命的教育。丁易先生思想进步,又有较丰富的创作经验,在分析作品的时候,总是显得深刻、细致、生动、引人入胜。在当时全院最大的教室第七教室里,本系和外系的同学总是坐得满满的。丁易先生曾集前人诗句为对联,请顾肇仓(学颉)先生用小篆写出,悬挂在住房的墙壁上:“只爱云山非学道,但开风气不为师。”
在甘肃的大学里,他是第一个系统地讲授鲁迅作品的教师。他喜欢龚定庵(自珍)的“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诗句,真正做到了开创新风气。那年,他刚满三十岁。在讲授历代散文选课程时,经常强调目录学的重要性,并介绍范希曾的《书目答问补正》让我们阅读,还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让我们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免得摸不着门径。还注意讲授基础知识,如“四大注”,即裴注《三国》、刘注《世说》、郦注《水经》、李注《文选》。
有一次我去丁易先生家求教,谈到《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我喜欢那些考证文字,以为这就是现代中国史学的代表作。丁易先生微笑着说:“史料还不能说是史学。”这个道理现在大家都知道,但在那时对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后生小子来说,却成了新知识。
一天,我读张介侯的《养素堂诗集》,在《忆海藏寺》诗中有“境寂界超心湛冥,木犀香来悟宗旨”两句,不知道出处。后来翻《焦氏类林》,其中有一则说:“黄龙寺晦堂老子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途释再三,晦堂不答。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日:‘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我以为找到了出处,但这一则却没有注明录自何书。我向丁易先生请教,也不知录自何书。一年以后,丁易先生已到四川,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教书,一次给牛维鼎、管家骅几位同学的来信中提到我曾问过的问题,说是偶阅丁传靖辑的《宋人轶事汇编》,其中有闻木犀香一则,出自宋释晓莹《罗湖野录》。我看信以后,很受感动。先生关心青年、严肃认真的精神,于此可见一斑。
“千古文章未竟才!”丁易先生于一九五三年十月到苏联莫斯科大学讲学,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因病逝世于莫斯科,只有四十二岁。
(作者:李鼎文,来源:《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