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是我国知名教育家、国学家、书画家、文物鉴定家、诗人。启功离世已十七载,但其精神与智慧依旧指引着后人。新时代的书法教育正在快速发展,在乘上时代快车之时,更需要借助先贤留下的智慧和经验,指导相关研究工作。因此,有必要总结启功的学术基础与学术风格,传承其多学科交叉的学术特点,如学者王宁所言:“启功先生一贯提倡也身体力行于总结汉字的书写规则和艺术美化原则。他提出了字体学、书格说、理趣说等研究课题,说明了汉字书写规则和书法艺术相关而不同的关系。”而且,以启功的学术思想为指导,开展科学而专业的书法实践,有助于书法研习者在实践中继承前辈学者的学术思想。
一、启功的“学”与“教”
启功是民国元年生人,时值中国从帝制走向共和之际,因而其求学生涯包含多种教育形式,既有中国家学传承、私塾学习,也有西式教会、学校受教经历。书法教育方面,则延续典型的古代书法教育形式,兼有家学启蒙、私塾学习、师友传授、个人研究。后来启功“三进辅仁”,在恩师陈垣校长的言传身教之下,开启了教书育人的阶段,形成了深受学生喜爱的教学风格,积累了宝贵的教学经验。由此,本文从以下四个角度分述启功的“学”与“教”。
(一)家学启蒙,筑基传统
成年以前,启功先后接受祖父、姑姑的家学启蒙。幼时,为了更好地抚养启功,姑姑决定终身不嫁。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但姑姑总会想尽一切办法使启功有所收获。例如,姑姑用字卡的方式教会了启功对常用字的识读,开启了启功的教育之门。启功的启蒙之师是祖父,在诗文、书法、绘画方面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特别是在书法教育方面,祖父写得一首漂亮的欧楷,成为了启功儿时描摹练字的范本,奠定了启功书法的“法度”之基。据启功后来回忆,当时稚嫩的儿时学书,如书香门第子弟一般,将书法当作一门功课,不断地临帖、读帖。得益于家中所藏碑帖数量丰富与时常临摹,启功在儿时便能对碑中笔法有所领悟。这种领悟,是书法启蒙最好的教学成果,亦是启功后来非凡成就的“天资”累积。启功的家学启蒙,既有姑姑、祖父的正向引导与教育,也不乏表舅的“负面激励”。少年时,启功的表舅求画时“要画不要题字”的要求,让启功惭愧懊恼的同时也萌生了刻苦练字的念头,而这也是成就书法家启功的机缘之一。
启功在12岁以前,曾在亲戚家的私塾——肃宁府私塾就读,私塾的教学内容虽已中西合璧了,幼时的启功接受的仍是“四书”“五经”等传统文化启蒙。自1924年开始,时年12岁的启功开始接受学校教育,以四年级为始就读隶属北京汇文学校的马匹厂小学,初、高中升入北京汇文中学。回忆中小学的生活时,启功认为,学校教育相较于私塾教育的优势在于其平等、开放、全面,尤其是对天性的尊重,为学生的自主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启功得益于此,能够根据自己的爱好发展在古文写作方面的兴趣和特长。
(二)广师求艺,交游雅集
受制于时代和家庭现状的影响,启功未曾接受过现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但其跟随众多大家学习,却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越现代高等教育的。正如启功所言:“大约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我有幸结识了当时知名的艺术家、诗人、学者,如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溥雪斋、齐白石等,并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过师。在他们的教诲下,我日后比较见长的那些知识、技艺才打下根基,得到培养。”本文将诸位名师对启功在不同方面的影响简陈一二,以垫后文。
贾羲民学问广博,善绘画,以书画史和书画鉴定见长,启功拜其为师,并在其指点下博览故宫博物院诸多藏品,感悟抽象而不易被观察到的笔墨精妙,了解传统文人书画创作中的机缘事迹,练就了书画鉴赏与鉴定能力。启功跟随山水画家吴镜汀学习古代画家精妙的笔法和画理,随文学家戴姜福系统学习古文和古代思想论著,亦在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方面备受启发,还有书画家、收藏家溥心畬对启功在书画、诗歌方面的教导。每年的西府海棠雅集更是为启功提供了充分领略文人风采与艺术之雅的机会。此外,齐白石、张大千、沈尹默等人,亦与启功有师友之实,这些都是成就启功的举足轻重的助力。
(三)辅仁师恩,教学相长
众所周知,陈垣是启功生平最感念的恩师。在“三进辅仁”的过程,陈垣不仅开放包容地接纳了没有高等教育学历的启功,更是引导启功走上了教育家的道路。陈垣非常重视书法,一方面亲临大一国文的书法课程,课堂陪伴、亲自指挥,使启功讲得投入、学生学得起劲;另一方面,陈垣要求学生的作文要用毛笔书写,且批改亦要以工整的毛笔字完成,完成后还予以公开展览,这使师生在小楷书法上均有所进益。由此,启功在陈垣的培养下,体会到了教学相长的双向成就,即以“学为人师”,又将“行为世范”。
此外,陈垣在做学问方面,对与史料严谨要求、“竭泽而渔”,对启功的学者成长之路有深刻的影响。尤其书法艺术研究方面,《〈急就篇〉传本考》《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等经典学术成果都是在陈校长的指导下完成的。与此同时,在长时间的相处中,陈垣的爱国思想和奉献精神也对启功的品行产生了深远影响。
(四)苦难磨炼,自我坚守
启功在成年后,虽然有恩师的庇佑保护,但来自于时代的历练并没有停止。在“文革”期间,苦难的现实让大家纷纷寻找精神世界的抚慰,智慧的启功将注意力投射于大字报抄写中,探索实用书写和大众审美中的兼容。以至于后来谈及自己的书法风格,启功总是笑谈“大字报体”。事实上,抄写大字报的过程中,虽无精致的笔墨工具,但较少的外界干扰为启功提供了专心研究书法的契机,而大字报的实用性也促使启功的书法成为真正的“雅俗共赏”的艺术。
人生“学”与“教”的四个阶段经历,对启功的影响各有差异:幼年时代耳濡目染的熏陶,让他有了基本的专业功底;少年时代的广博学艺,让他拥有了良好的艺术修养和艺术底子;求学时代的扎实刻苦,塑造了他宽广的知识结构与深厚的科研能力;生活当中的苦难与艰难,磨炼了他的心性,锤炼了他的品格,这些都为他的学术成就与艺术创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启功的书法虽师承传统经典,但主要是自己摸索探寻而来,得出了“学习书法要破除迷信”的诀窍指要,从书法理论到实践,从初学入门到艺术风格,揭开了古代书法诸多面纱。而启功的“破除迷信”,并不是出于彰显自己、确立新说的目的,而是基于对古代书法理论、书画鉴赏、一手史料、文人生活等诸多方面的深入了解和自我实践经验总结而得出的结论。也是基于此,启功在书法艺术理论研究方面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为书法艺术和书法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指引。
二、对新时代高等书法教育人才培养的启示
大师对于时代的意义,最重要的莫过于精神力量的传递与指引。对启功的缅怀,除了感情上的追念,更要有理性的思考。这种思考以历史发展为借鉴,以时代需求为前提,审视启功带给世人的智慧和精神,从中提炼有益借鉴,才能使大师精神长久传世。
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国书法教育的热度持续上升。此刻,正需要从启功的精神智慧中汲取经验,为新时代的高等书法教育人才培养提供助力。
(一)立足学科本质,以书法为核心的深度文史哲学科融合
书法是一种专业性极强的艺术,它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必备的书写技能和传统哲学思想的外化体现,在当代学科体系之下独立成科。因此,有必要依据书法学科的本质,建构人才培养内容体系。启功并非仅以书法闻名,其书法艺术和书法教育的成就,并不独立于其在古典文学、书画鉴定、哲学历史方面的积淀而独立存在。事实上,启功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建立在对文、史、哲学的通晓基础上,个人兴趣和众多机缘的共同作用之下的结果。启功的成长过程与发展轨迹印证了书法学科与中文、历史、哲学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脱离文史哲谈书法很容易陷入对技法的片面追求,进而影响书法学科体系的构建。由此,立足学科本质,深度融合文史哲学科的教学内容是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人才培养要正视和遵从的客观前提。这一观点取决于书法艺术的本质,得益于启功人生经历的印证,同时,也与新时代高等教育发展的理念高度契合。
2019年4月29日,教育部联合相关部门提出“新文科”,旨在改善传统文科分支过细、忽视学科本质等问题。建设“新文科”的核心要义是要立足新时代,回应新需求,促进文科教育融合化、时代性、中国化、国际化,引领人文社科新发展,服务人的现代化新目标。时代对于新文科建设的要求,一方面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创新和多元文化交流,立足于传统文化的肥沃土壤与丰厚历史;另一方面,是建构中国化的新文科教学内容,将多元学科内容有机融合,开设丰富而完善的专业课程,培养学生优良的知识结构,如文字学、书法学、艺术学等。鉴于此,加强人文学科内部的融合、打破学科之间的壁垒,是培养传统文化相关学科人才的关键,更是培养出未来像启功这样的国学大师的必要条件。
(二)建立导师群组,广师授艺拓宽师生教学相长路径
启功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非学校教育、却阵容强大的“导师组”,其中既有史学家、书画家,也不乏诗人、音韵学家、古典文学和收藏家。可见,名师选取专业所长,有利于依据学生学情和喜好,或进行理论教学与实践指导,或以雅集游学传递文人雅士之风,或在日常工作生活中言传身教。启功的明心见性、博闻强识,离不开全方位、多角度的文化陶冶。而这样的导师群组对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人才培养的模式依然有很强的借鉴意义。特别是在硕士、博士阶段实行导师制的今天,每一位导师都有所长,亦有所短,以多位导师组建群组,能够让学生在有限的学年内获得更多的滋养。
在硕博阶段的书法教育中,导师个人的研究方向、研究视野和艺术风格直接影响着学生的培养质量。以启功的历程来看,以导师组的形式培养书法人才,加强导师与培养研究生之间的互动交流、切磋沟通非常必要。如此,一方面能够拓展学生研究视野。书法学科作为传统文化学科,需要具有较宽的文史哲学科知识面,多位导师共同指导,能够弥补个体导师知识结构单一、学习范围窄的局限性。另一方面,能够更好地启发学生的艺术心性,陶冶学生的性格情操。书法作为艺术学科,艺术感悟成就与个体经历、性情修养都密切相关。跟随不同性格的导师学习,能够更全面、高效地启润学生的心性,发展艺术洞察力和情感表达的能力。与此同时,在导师组共同辅导学生的过程中,也能够加强导师之间的交流与合作,不断提升教学能力,实现真正的教学相长。
(三)扩大学习群体,以书法育人功能助力高校育人工作
启功所开展的书法教育,并不限于专业人才的培养,而是将书法作为教师教学技能之一进行教学。例如,在辅仁教授大一国文时,启功在陈校长的教导下为学生讲解书法课程;在教员休息室与老师、同事观摩书画收藏,切磋书画技艺;1987年,启功为全国一百余位中小学书法教师开设讲习班。这些书法教育的对象与群体,以教师、爱好者为主,虽不是专业艺术人才,却成为了书法文化的教育者、传播者。这对于当代高等书法教育,尤其是师范教育,有着非常直接且深远的启示。
在高等(师范)院校,面向书法专业之外的学生开展书法教育,一方面有利于人才自身综合素养的提升;另一方面,也是培养传播书法文化的种子,促进以书法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生态的复苏与发展。
实事求是地总结启功的书法教育思想很有必要。如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教授李洪智所言:“启功的书法教育思想既反映出了他对于以书法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热爱,也反映出了启功试图将千百年来蕴含在经典书作中的美通过各种方式清晰地表述出来的强烈愿望,从中可以折射出启功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那么,启功书法教育中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对传统文化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是后人必须继承的部分。此外,书法具有在潜移默化中完善人格修养、陶冶思想品质的功能。在以“立德树人”为根本任务的当下,面向全体高校学生开展书法教育,是实现育人目标最柔和而最有力的方式,也是充分发挥书法学科功能的方式。
(四)优化评价体系,以中国文化的话语体系为标尺
启功在谈到书法专业硕士与博士时,曾这样说道:“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博士了,写成什么样就叫书法硕士了,没有标准,无法判断。”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将其作为启功自谦的表达,或是认为其否定书法学科。历史发展的事实证明,启功并非是否定书法,而是对于传统学科在西方学科体系下的发展空间抱有迟疑。在书法学科发展成为独立学科的今天,这已不再是自谦,而是亟待我们正面回答的问题。
这一问题其实是书法作为高等教育体系下的一个学科该如何评价。显然,启功并不赞同以“书写技术”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这也是当代学科体系无法接纳的。书法作为一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学科,既不能够唯“技”论,更无法完全按照西方学科评价标尺去衡量,而是需要在当代众多西化评价方式之下,开辟出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艺术规律的评价路径。这是一种改造,但绝不是倒退,而是曲折前进。从学科的本质出发,作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书法是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智慧积累、沉淀形成的一种文化形态,其中所蕴含的“顺应自然”“至善至美”“天人合一”等哲学思想和文化观念,是指引中华民族发展的明灯,时至今日,依然适用于当下社会。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仁爱精神等观念具有世界性的价值。在书法教育评价问题上,应当围绕书法本质进行,以中国文化的话语体系为评价标尺,才能够真正摆脱西方学科评价的束缚。而以中国文化话语体系进行书法教育评价,这并不是单一的复古,而是要对传统有所挖掘、有所补益、有所发展。因此,要挖掘其中能够促进当代社会发展、有利于学生探寻艺术、有助于认识人类本质,同时还能够与世界多元文化进行对话的部分,作为构建评价标准的内容。
结语
启功留下的众多宝贵财富,有学术巨著、艺术精品,也有幽默妙语,但最值得我们珍惜的是透过这些财富呈现出的世界观、人生观。在时代发展的过程中,我们要不断地回望这些观念,才能真正地承接观念所带来的精神力量,将其融铸于历史。本文梳理启功经历的书法学习与教学脉络,从中挖掘能够适应当下高等教育发展需求和改善现状的经验,希望能够通过高等书法教育的发展,以书法文化助力新时代文化建设,更希望启功的精神光芒在新时代文化中照亮一方。
(作者:法苏恬,来源:《艺术教育》,2022年第10期,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