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我的导师赵光贤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3岁。导致赵师去世的直接原因是肺病感染,然据医生讲,实则是由于肠胃功能逐渐丧失而致长期营养不良。赵师数十年前即因胃溃疡而动大手术,将胃部切除四分之三,以羸弱之躯而得享高寿,已是奇迹。故最终去世的原因并非由于病患,实为天年已尽。多年以来,我亲眼目睹赵师随着年事日高而逐渐衰弱、终至记忆不清神志衰退的全过程。特别是最后两三年,每见先生一次,便见他又衰老一层,心中往往百感交集。尝与师兄晁福林言:如果说生命的诞生和成长使人赏心悦目,那么生命的衰老和消亡则实在令人悲哀。
赵光贤先生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先生逝世已近七载,而在师门受教和与先生相处的种种情景,却时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因撰此文,聊寄对先生的怀念追忆。
先生于1938年秋考人辅仁大学史学研究所,师从陈垣(援庵)先生,本来是打算专攻明清史的,毕业论文《明失辽东考原》极为出色,获陈垣先生很高评价,因得以刊于《辅仁学志》。但从后来先生一生研究的主体看,他的主要成果却集中于先秦史。刘家和先生曾因此而问他:“提庵先生从来不治经学,不谈先秦史,您是怎样用援庵先生的方法来研究先秦史的呢?把您的经验写出来,不是对于后学很有益的吗?”先生因此而先后撰写了《我的自述》、《我是怎样向援庵师学习的》、《回忆我的老师援庵先生》、《陈援庵师轶事》等几篇文章,从不同侧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先生入援庵师祖的门下是在1938年,但仰慕援庵师祖的学问却是远远在此之前。按照先生的体会,他从援庵师祖那里学到的最为重要的东西,便是学习和研究历史的方法。尤其重要的是:搞考证必须遍览群书,认真核对。
后来先生常讲古人所说史学、史识、史才三者的关系中,学不足可以弥补,勤学即是;才不足文虽不美,表意即可;唯有见识最为重要,因为倘无见识则不能发现问题,纵然经史烂熟,也不会有独创的心得,徒然重复旧说而无新意。先生后来于《我的自述》中开篇就强调“学史贵有心得”,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先生于讲课时还曾多次引用胡适先生所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所谓小心求证,即“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十分证据,才说十分话”。这种研究方法,就是史学工作者必备的最基本方法。换言之,凡不认同这种方法且在实际研究中不能切实运用这种方法的人,严格地讲便不能算作史学工作者。先生的这种教育,对我后来的学习和研究起到了极大的影响和帮助。
赵光贤先生(左二)与赵沨、钟敬文、张岱年、季羡林先生合影
可以说,在师门学习三年,先生对我的最大教益,便是使我了解和掌握了学习和研究历史的方法,初步实现了从“外行”到“内行”的跨越。先生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带研究生,教诲学生严格而不古板,重在引导学生掌握研究方法;且无门户之见,并不要求弟子一定要遵从己说。正因为如此,才使弟子们没有思想束缚,在先生面前毫不拘谨,敢于畅叙己见。
先生书法功力甚深,早年曾有较大名气,学术界凡知之者(如先生的好友启功先生)均评价很高。但先生极少以字赠人,晚年尤甚,惜墨如金,故后来一般人并不知晓。我向先生求字,先生思之再三,写了一副对联给我:“胆欲大而心欲小,智宜圆而行宜方。”此联取自《聊斋》,语虽平易,内中实蕴含着做人做事的深刻道理。因先生极喜《聊斋》,故书此联以赐我。尝与我言:“《聊斋》文笔师法《左传》,熟读揣摩可受益无穷。”我自幼本来就喜读《聊斋》,此后更着意遵照先生的话去做,从写作行文的角度去体会《聊斋》,后来感觉的确受益匪浅。
赵光贤先生书写的毛主席诗词《七律·长征》
先生为人方正,不苟言笑,我想这是先生的性格、经历和所受教育使然。但先生行事并非处处刻板,对门下弟子尤为亲切,平日除学问之道以外,家长里短无所不谈。故而我自忝列门墙之后,与先生便始终保持着较为亲近的关系,无论学问之道以及家事、国事、天下事,均乐于向先生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先生是治《左传》的名家。其代表作《〈左传〉编纂考》名闻海内,许多精到的议论见解皆发前人所未发。我自初从先生学习,便将《〈左传〉编纂考》作为学史门径,遵照先生教诲,尽可能广泛地阅读前人研究《春秋左传》的有关著作。我受先生的熏陶教诲耳濡目染,多年来先后也写了几篇关于《左传》的文章,有《论左传预言》、《左传材料来源考》、《左传成书年代与编纂过程》等;目前正撰写《左传中后人附益的各种成分》。我准备集中使用今后几年的时间,完成久已想做却始终拖延的《左传探源》撰写。这虽不能报先生云天之恩于万一,但相信是对先生追念的最好方式。
(作者:王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编辑部副主编,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985工程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