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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廿北师大美育思想初探——以启功先生的艺术美育思想为中心
发布时间: 2022-05-25  

在北京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北师大”)迎来120周年校庆之际,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做好美育工作、弘扬中国美育精神的重要指示,重新梳理建校以来北师大美育思想源流的工作愈加迫切。对于北师大美育思想学脉梳理,笔者认为,不妨分为三个圈层来看。

其中居于核心圈层的是启功先生的美育思想。之所以将其放在核心圈层,正在于启功美育思想与实践的综合性与典型性,在艺术专业教育中文、艺兼善,在艺术学术教育中学、术交融,在艺术态度教育中由技进道,在艺术师范教育中古、今交融,真正打通了现代美育与艺术教育的全维度与多层次,呈现出北师大美育的典型风格与气派。在核心圈层外围的第二圈层中,包括了艺术与传媒学院各门类艺术专业的开创者,如焦菊隐(影视戏剧)、陈师曾(美术)、萧友梅与江文也(音乐)、戴爱莲(舞蹈)、台静农(书法)等,他们深耕于诸艺术专业,深知“不通一艺莫谈艺,实践实感是真凭”,不约而同地从深通一艺的实践实感中生发出美育理念,构成了北师大美育的中坚圈层。在中坚圈层之外是由北师大文史名家所构成的底蕴圈层。北京师范大学及其前身院校作为综合性院校,深厚的文史底蕴是北师大美育思想的底色,其中陈垣(历史学)、黄侃(国学)、钟敬文(民俗学)、黄药眠(文艺学)等学者极大地助力于北师大美育思想的生成。

居于北师大美育核心圈层的启功先生,与中国现代美育史中的王国维、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诸家一样,他们同处于传统文化源流脉络与现代中国历史语境的交汇之中,同时启功的美育思想及其实践,也有着自身的独特之处:他或许是这一脉络中唯一做到全维度艺术教育的现代学者。对此,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现代艺术教育的内在维度,分别为:其一,艺术专业教育,以训练艺术技巧、培养艺术行业的实践者为目的;其二,艺术学术教育,以研究艺术知识、培养艺术研究者为目的;其三,艺术态度教育,涵养审美心胸,培育艺术鉴赏力、想象力、创造力等,这就是一般狭义上的美育(全称为“审美教育”);其四,艺术师范教育,强调对前三者兼而有之,不仅将艺术作为教育的对象,同时将教育本身当作艺术来看待。启功美育的特色,正在于对如上艺术教育四重维度的整体涵盖与相互交融。

一、文与艺:跨门类艺术的交融

在与艺术实践紧密联系、以传授与训练艺术技巧的艺术专业教育维度上,启功无疑是名师大家。其艺术创作与实践根植于中国源远流长的文人传统,在诗、文、书、画四个方面都卓然成家,是现代一流的画家、书家与诗文家。

更为可贵的是,诸艺兼善的启功尤为强调诗文与书画之间跨门类艺术交融,其观点不同于传统“书画同源”与“诗画一体”的陈说,而是认为诗、书、画之间的联系是一种本质联系,有着共同的内核。如其所言,诗、书、画之间的联系深于、广于工具、点画、形象、风格等外露的因素,与其说书画同源,不如说它们有着相同的内核——基于民族共同的工具使用、表现方法、好恶习尚等的文化传统。在启功看来,这一“共同的传统”的基础之上,生成了群体成员所共同分享的“信号”——使人看到甲联想到乙,就像古语常言“对竹思鹤”“爱屋及乌”等,这一“信号”又能支配生活与艺术创作,合乎这个“信号”的被认为是协调的,不合乎这个“信号”的则被认为是不协调的。此处启功所言的“信号”,更近于今日理论所言的“文化表征”(cultural representations),一方面从民族共同生活——一群人、一个时期或一个群体的某种特别的生活方式——当中生成,另一方面又反过来继续汇入生活与艺术的“指意实践”(signifying practice)整体当中加以反馈与增殖,最终形成既相对稳定而又富于动态的文化艺术样貌。正如启功所说,这一“信号”,包括了一切好恶的标准、表现的手法、敏感而易融的联想,是相对稳定甚至于具有排他性的,但同时这些“信号”是经久提炼而成,又具有普世的感染力,因此或与其他“信号”相结合而成为新的文化艺术品种,或是随着时序兴替而在新时代呈现出新的生命活力。

启功这一独特的“信号论”,构成了他融通各门类艺术的理念与实践的重要抓手,同时也构成了理解生活与艺术、共同体与个体、民间小传统与文人大传统之间的基本视域。对此,启功更进一步指出,诗、书、画“同核”,可以溯源于共同体的民间传统,同时也具体系于艺术传统中文人的主体性:“无论倪瓒或八大,他们的画或诗以及诗画合成的一幅幅作品……所以说它们是瑰宝,是杰作,中国古典诗人、画家所画的画、所写的字、所题的诗,其中都具有作者的灵魂、人格、学养。纸上表现的艺能,不过是他们的灵魂、人格、学养升华后的反映而已。”即诗书画之艺,是文人学养之文的具体显现。从这一视点出发,启功尤为反对将书从诗、画之中脱离出来,“书法是文辞以至诗文的‘载体’。近来有人设想把书法从文辞中脱离出来而独立存在,这应怎么办,我真是百思不得其法。”打破现代艺术门类的区隔,从古典传统中促发文与艺相辅相成、互融互化而成为整体,正是启功艺术美育思想的基本要点之一。

二、学与术:艺术实践与艺术研究的交融

在研究艺术知识、培养艺术研究能力的艺术学术教育维度上,启功也有着独到的贡献。启功美育的突出特色是,将艺术实践之术与艺术研究之学相互交融。对此,北师大教授赵仁珪在其《启功评传》中总结道:“(启功)堪称学者型的艺术家、艺术家型的学者。”一方面以深厚的学养为基础,滋养诗书画这些传统艺术,使之意涵深厚蕴藉;另一方面则以艺术实践中积累培养的艺术直觉为基础,又旁通交错、打通相关学科,建立起基础扎实、格局宏大的知识体系。启功曾经撰文评说现代文玩名家王世襄,尤为欣赏后者有学有术,能欣赏会研究。在文末对艺术实践、艺术欣赏与艺术研究之间的关系,有着精彩的论说:旧时社会上的“世家”中,无论为官的、有钱的、读书的,有所玩好,都讲“雅玩”。“雅”字不仅是艺术的观念,也是摆出身份的标准。“玩”字只表示是居高临下的欣赏,不表示研究。其实不研究的欣赏,没有不是“假行家”。而“假行家”又“上大瘾”的,就没有不丧志的。怎样丧志,不外乎巧取豪夺,自欺欺人,从丧志沦为丧德。而王世襄先生的“玩物”,不是“玩物”而是“研物”;他不但不曾“丧志”而是“立志”。

在启功看来,王世襄正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一方面在广度上对于传统诗文、书画、金石、木器、草虫等既喜爱又精通,一方面在深度上又“对艺术理论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彻的研究”。正是研究赏鉴与收藏实践的水乳交融,远远超越了不学无术的旧时世家“雅玩”积弊,对于这些文玩器物从原料、规格、流派、地区、艺人、传授,无不努力加以深入了解,因而不仅没有“玩物丧志”,更在“研物”之中“立志”,无论在艺术实践上还是艺术研究上都取得了突破。在此虽然是对于王世襄先生的评述,但何尝不是启功的夫子自道呢?启功不仅在诗、文、书、画的艺术创作上卓然成家,而且对诗文书画都有经典性、重量级的学术研究。在诗文方面,《诗文声律论稿》《汉语现象论丛》等“大家小书”至今都是中文专业的入门津梁,以简、浅、显的文风笔触,将偏、繁、难的学术问题娓娓道来,无不显示出深厚学养与实践实感的精湛结合。在书画方面,启功是古典书画研究与鉴定权威,有着丰硕的艺术史论与考据的研究成果。其中《论书绝句》百首尤为令人称奇,以传统诗歌绝句的精简形式,将中国书法史的大关节加以一事一议,文词潇洒,观点精辟,如璎珞连珠将书法史论连贯而下,自成系统。每首绝句还配有古文札记,其中骈散滔滔,进一步畅述对应绝句中的观点。同时启功先生还以其典雅的书体将《论书绝句》落为笔墨。对于书法艺术的学术研究又以文学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并最终落为新的书法艺术作品,不能不说是启功一项学、术相融的学术成果。

三、技与道:专业艺理与人格涵养的交融

培养审美心胸、将无功利的审美态度融贯于生活之中的艺术态度教育,在启功先生身上也有着鲜明体现。此艺术态度教育就是一般狭义而言的美育,这也是艺术教育的重要旨归:艺术技巧的学习与艺术知识的教授,其最终目的在于审美心胸的养成,将艺术融贯于人生之中。正如朱光潜所言,“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能够对生活事物抱着“无所为而为的玩索”的欣赏,在人生的长途之中“慢慢走,欣赏啊!”以俗常眼光来看,启功在晚年之前的人生其实颇为坎坷。幼时孤露,青年求学因家贫而止步于中学,在陈垣校长的鼎力支持之下,三入辅仁大学,却两遭解聘。中年时期由“中学生”幸而成为“副教授”,却被扣上右派帽子,而在十年动乱即将结束之际,相依为命的母亲、姑母与妻子相继逝去,孑然一身。在晚年终于重新恢复名誉、饱受世人尊崇,却又与疾痛相伴。他的诗词作品在现代诗家之中独树一帜,其主要内容与特色,如日本学者木山英雄所概括的在于“生老病死的戏谑”——将这些坎坷不顺以浅显平易却格律严谨的韵语加以调侃戏谑。如其著名的《自撰墓志铭》中所言:“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启功在这幅短小的篇什之中,一一历数过往经历的苦痛——失学、病痛、妻亡、孤老,等等,却并无激烈的悲痛愤慨之情,而是冲淡为一种诙谐、自嘲与豁达,并以巧妙的韵语对仗铺陈而出,在生活的苦难之中寻找情趣,并凝结为璀璨的艺术结晶。通过对启功诗文与生活的对读,可以看到他真正实现了现代美育的核心目标——人生的艺术化,在艺术实践与鉴赏中培育审美心胸,淡然而潇洒地面对自己的人生,将人生视为一件艺术品加以雕琢,将艺术之技推衍为美育之道,实现了专业艺理与人格涵养的交融。

四、古与今:古典资源与现代模式的美育交融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启功美育独特底色的艺术师范教育。启功自1933年受聘于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开始,至2005年去世,辛勤耕耘奉献于北京师范大学及其前身共达70余年,对于艺术师范教育的不懈开拓与探索,是其美育观念与实践的重要底色。而艺术师范教育具有明确的综合性,也就是不单纯是艺术技巧的训练、艺术知识的传授与艺术态度的培育三者之一,而是对艺术教育前三个维度的综合,以培养全面的艺术人才为目标。

启功的艺术师范教育思想之特色在于对美育的古典资源与现代模式的融合。他受学于齐白石、溥心畲等传统书画大师,在传统师道与文人雅集当中深受美育浸染,如其推崇青年时参加的溥雪斋松风草堂笔会,文人雅士围坐聊天、无拘无束,合作绘画、品鉴古画、弹奏古琴等,这其实就是传统的美育课堂。在启功看来,这种文人雅集让人获益良多,看似无拘无束,却常比郑重其事的登堂请益更有收获,因为在这种场合之中,所见所闻常有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所存在的问题往往在无意之中获得理解。实际上,这正是艺术美育课堂的魅力,不是枯燥的知识传授,而是通过文人酬唱的互动交流、赏画听琴的艺术欣赏、流觞曲水的自然美景,等等。在人文与自然环境之上,更创造了一个审美意境,让参与者徜徉其中,不知不觉地受到艺术与美的涵养濡染。而在自己的教学生涯中,启功力图将传统的美育思想与实践融合到现代课堂教育之中,对此学生多有记述。启功并不局限于课堂讲授,而往往带着学生走出课堂,在独特的情境之中来进行艺术教育,如亲自带领着学生来到故宫,在其中介绍故宫独特历史与建筑艺术;又如在藏历新年时,带领着学生们去观赏雍和宫喇嘛的祭神舞蹈,并对其中的历史掌故娓娓道来。这种将传统雅集与现代课程教育相结合的美育课堂营造,往往对受教者影响深刻,获益匪浅,在获取知识之真的同时,更收获了艺术之美。

启功的艺术师范教育观念与实践,一方面将艺术作为教育的对象,另一方面更将教育作为艺术加以雕琢。同其一生不断精进的诗文书画诸艺能一样,启功一直也将教育作为艺术,在其70余年从教生涯中,严肃地加以雕琢与精进。当然,这一历程绝非独学无友,而是在与师大同侪的切磋琢磨之中以友辅仁、共同精进。有趣的是,启功往往在对北师大同侪,如陈垣、李长之、台静农等的评说阐释之中论述其教育观念,一方面彰显了这些同侪的教育思想,另一方面也是启功自身教育理念的反映。在这些学者名家之中,对于启功的影响最为深刻的正是北师大老校长陈垣先生,对此启功说道:“恩师陈垣这个‘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在启功初登讲坛之时,陈垣就仔细叮咛“上课须知”,其中既有教学时“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不可对立”等尊重学生的“心法”,也有作文课要在学生座位行间走走予以必要提点的具体建议,乃至于每行板书以四五字为宜,以便台下学生视角观看等。两位大师将教育视为艺术加以雕琢之精之细可见一斑。

结语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20卷本《启功全集》,呈现了作为文史学者与书画大家的启功一生的丰硕成果。其中,前10卷为文论部分,辑录其文史研究与诗词创作,后10卷为书画部分,收集其书法与绘画作品。从中可以看到,启功为人、治学、创艺的整体之中蕴藏着丰富而独特的美育思想与实践,理应在中国现代美育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同时,从美育视角出发,也有助于观照启功的学术思想与艺术创作相交融的整体之思。但遗憾的是,此前,学界尚未从美育视角来展开启功研究,这一论题正亟待学界同仁共同开拓。

(作者:吴键,来源:《艺术教育》,2022年第3期,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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